劉權曾經是一個軟件開發公司的老板，現在是職業股民。他每天帶著8歲的兒子到股市看大盤。他的兒子是一個弱智兒童，甚至沒有完整的語言表達能力，在他一定要說話的時候，通常只是一個字。劉權是自愿關閉公司而改行炒股的，原因也是他要用盡可能多的時間來照顧孩子。大約5年前，他離婚了。

　　輾轉從朋友那里知道了劉權和他兒子的故事，心里一直放不下。把故事里的一鱗半爪講給不同的人聽，每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。一位年近40歲的女性朋友聽過之后沉默了半晌，問我：“你說，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誰更有犧牲精神？”這句話讓我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回答。

　　采訪是分成兩次、在不同的地方完成的。采訪的過程有些長，原因是8歲的劉都都總是突然說出諸如“渴”、“噓”（即小便）、“走”等等，每當這個時候，劉權就會給我道歉，道歉的話還沒有說完，就忙不迭地去滿足孩子的要求。憑良心說，劉都都并不好帶，但從劉權的動作和表情當中看不出對小孩子的不耐煩。有一些瞬間，我甚至被劉權的耐心感動著發現，原來男人在面對孩子的時候竟是那么單純和慈祥。

　　人生其實是由很多很多想不到組合在一起的，可能也是因為有這么多想不到，才變得特別有意思和有意義。

　　小時候看見居民區里的傻孩子，我也曾經嘲笑和戲弄過他們。可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，有一天，我的兒子會和他們一樣，是一個弱智兒童；和他們一樣面臨著被同年齡的孩子戲弄和嘲笑的命運；和他們一樣終于會成為社會的負擔。

　　有孩子的時候，我剛剛有自己的公司，特別忙。我愛人是中學體育老師。她懷孕8個月，有一天刮大風，我本來應該去接她，可是來了一個客戶，我舍不得走。我讓她自己打車回家。學校離我家只隔一條鐵路，她覺得花錢打車沒有必要。結果，過鐵道的時候，她摔了一跤。

　　我們到醫院做了很多檢查，都說孩子沒事。雖然不放心，但畢竟已經8個月了，孩子還是生了下來。孩子快兩歲的時候，我們覺得有些不妙了。孩子發育特別慢，而且眼睛不能看到同一個點上，也不會說話。經過了很多項檢查，最后，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，這是一個弱智的孩子，而且醫生說因為他的頭部在母體中的時候就受到過嚴重的損傷，所以幾乎沒有后天改變的可能。

　　幾乎就是從那天起，我和我愛人都陷入了很深的自責。我們都忍不住要回憶刮大風的那個日子，然后罵自己、覺得自己對不起孩子。這種自責實在是太折磨人了。弄得我們都沒法再面對對方。這樣過了差不多一年，我愛人首先提出了離婚。她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要省下那10塊錢造成的，她對不起孩子和我家，她讓我再去找一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結婚，她把孩子帶走。

　　到今天，我也敢說，我和我愛人的感情很好，我們都很愛對方。離婚這么多年，她沒有再嫁，我也沒有再娶。那時候我覺得她比我年輕，她不應該帶著這么個孩子生活，我是男人，男人天生就是來解決女人解決不了的問題的。還有一個原因，就是我和她一樣，覺得一切都是我造成的，如果我去接她，不就沒事了嗎？

　　我們離婚了。我堅決留下了孩子。她可能是太傷心了。離婚之后沒多長時間就出國了。現在，每年她都會給孩子寄一些錢。而且，據我所知，她連一個男朋友都沒有過。

　　我們家幾代都是單傳，也就是說，如果我不再婚、再要孩子，我們家就“絕戶”了。可是我怎么也不愿意再結婚。一方面是因為我心里還想著我愛人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這個孩子。你說，即使有一個女人愿意對我好，她能也一樣對這孩子好嗎？即使她一開始對孩子好，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還能一如既往嗎？所以，我不想難為別人，也不想為難自己。既然我就是這種命運，就必須承擔下來。

　　因為我固執，我父母都不肯替我照顧孩子。說起來挺傷心的，但是我不怪他們。我只是常常覺得不公平。孩子沒有錯，他的命運是我們這些大人造成的，可是他反而要承擔那些白眼和嫌棄。甚至親人也不能容他，也把他當累贅。一想到這些，我就覺得幸虧他不理解這些，根本看不見這些，要不，孩子得多受傷害？

　　時間長了，我自己也習慣了。這孩子不會說什么話，但是我覺得他也不是一點心思和感情都沒有。我們倆日日夜夜在一起，我們有我們之間的交流方式。做公司的時候，我每天帶著他上班，早晨他起床特別早。他不認識鐘表，可是他就是能判斷是不是該叫我起床。趕上我還沒睡醒，他就在床邊上坐著，閉著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。我偷偷看他總是能被他發現，他就拉住我的胳膊，說：“起。”我覺得他已經建立了一個規律，就是每天都要在同一個時間出門，星期六、星期天也不例外。如果我沒帶他走，他就會反復地說“走”，非要我帶著他到外面走一趟再回來才能安靜下來。我覺得我是一個特別護孩子的人，我從來不違背他的要求，本來他的要求就比別的孩子少。一個連撒嬌都不會、連溫飽都不懂的孩子，就算你知道他沒有心，你能舍得傷害他嗎？

　　一個男人自己帶著一個時時刻刻都離不開人的孩子，那種艱難是不能想象的。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。這個孩子也有他生存的權利。我覺得他心里一定明白，如果給他選擇的機會，他也不可能選擇這種狀態。

　　真正促使我決定把公司關張、全心全意帶孩子是因為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。大約就是去年年初。冬天，還下雪，我要出去買東西，不想讓孩子跟著我，就把他留在家里。他有好多玩具，各式各樣的。其實我知道他不會玩，可還是老給他買。我覺得我有一種心態，說是自欺欺人也行，說是美好的愿望也可以，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他當一個好孩子來對待。那些玩具當中他最喜歡的是一只塑料吹氣的小海豹，去哪兒都帶著。我要出門，就把小海豹塞給他。我跟他說：“爸爸去買菜，給你做好吃的。你在家等著啊。”他沒有反應。他本來也經常對我說的話沒有反應。我想著要快去快回。可是回來的時候，我發現他抱著小海豹站在樓道里，腦袋壓在樓梯欄桿上，下巴一下、一下地往樓梯上撞。那是我第一次從我的孩子眼睛里看見什么叫做驚恐萬狀。我以為發生什么事情了。趕緊跑上去。他一把就拉住我，居然說了一個字：“怕。”

　　我覺得我的心都碎了。

　　那以后，我很容易就決定了一件事，關閉公司。我已經是40歲的人了，做一個小業主有什么意思呢？我忘不了當年因為舍不得一個客戶就損失了我的孩子這個事實，即使有一天我真的腰纏萬貫了，也不可能買來孩子的健康和家庭的團圓。

　　什么職業最自由、又最不受限制、還能掙到錢？我想來想去，覺得就是去炒股。我的經濟條件還算不錯，勉強能成為一個中戶。幾個人在一個房間，我可以帶著孩子。他什么也不懂，但是只要我在看大盤，他就煞有介事地跟著我一起看。有時候有人逗他，問他“漲了還是跌了”，我兒子愣一會兒就大聲說：“漲！”他就會說這么一個字，因為這個字，和我一起炒股的人都喜歡他，說他是“大福星”。

　　我從來沒虧待過我兒子。逢年過節或者過生日、過周末，我總是帶著他出去吃飯、去游樂場。我兒子特懂事，你知道嗎？我帶著他去稍微高級一點的飯館吃飯，一進門，他掉頭就往外走，我把他拉回來，他半天才說一個字：“貴。”

　　這樣的事情太多了，所以我總是覺得他正在逐漸變聰明。我知道這是自我安慰，但是哪個孩子不是家長的寶貝呢？在這一點上，健康的孩子和殘疾的孩子是沒有分別的。

　　可能我真的老了。我總是忍不住有時候特別傷感，我常常想，現在我有能力照顧他，兩個人能相依為命，可是萬一有一天，我沒有這個能力了，怎么辦呢？走在路上，汽車從我身前身后飛馳過去，我常常想，要是我突然有個三長兩短，我的兒子怎么辦呢？

　　所以我拼命掙錢，拿出盡可能多的時間來照顧他、陪伴他。將來，到了我們非要分開不可的時候，他至少可以拿著他爸爸掙來的錢進福利院，他不用連累別人、連累國家。

　　醫生也說這樣的孩子壽命不會太長。理智地說，我不怕白發人送黑發人。如果他活著的時候我讓他盡可能地快樂，那么我倒是希望他能死在我前頭。這樣，他不會拖累社會，也不會受到外來的傷害。對他來說，他的一生就是圓滿的。